《十月》中篇|梅驿:班车(连载2)
梅驿,原名王梅芳,女,1976年出生,河北栾城人。中短篇小说见《十月》、《花城》、《北京文学》、《百花洲》等。有作品被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。著有中短篇小说集《脸红是种病》。曾获河北省年度优秀作品奖、年度小说排行榜。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届高研班学员。
班 车 梅驿/著 2 李冒在我们岗位待了三个月。 他从我们岗位走的那一天,刚好是立冬,那天中午,我们没有在食堂吃饭,而是去饭馆里吃了饺子,还稍稍喝了点酒。回到岗位上,李冒迟迟疑疑地跟我们说,他要调走了。调到哪儿?我们都很吃惊,印象中,这个小伙子有话还是肯跟我们说的,不过,调岗位怎么说也是个大事,口风紧一点没错。李冒看看我们,终于还是说出来了,去当司机。当司机?我们又吃了一惊,宋春风几乎喊了出来,你本科毕业,怎么能去当司机?说实话,我们对这个小伙子的印象很不错,刚来的时候,他对一些事情很看不惯,表现得也很激愤,后来,慢慢的,就随和下来了,工作起来也很努力,唯一让我们不满意的是,他仍然习惯不了我们岗位的“味儿”,我们估计,这应该是他要调走的主要原因,可也不能去当司机呀,当司机能有什么前途? 开班车的付师傅下周就要退休了,我去替他。李冒说。 李冒的神色并不忧伤,甚至没什么惋惜。接着,他告诉我们,他的父母都在省制药集团公司工作,他母亲是普通工人,他父亲当了一辈子灯检员。灯检员需要好眼力、好耐心和敏锐的反应力,更适合女性干,他父亲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,工作成绩却超过任何一个灯检女工,他创造过漏检率低于千分之五的纪录,那年,还被评为全国行业劳模。他能进盛达公司还是沾了他父亲当劳模的光呢。集团公司的老总说,不能让劳模的孩子大学毕业了没工作!可是,他万万没有想到,他工作的岗位是这么一个地方。好在,他现在又有了一个新机会,他父亲虽然不主张他换岗位,可拗不过他,最后告诫他说,咱老李家的人,可都是老老实实干活的人,你今后无论在哪个岗位,都要给人家好好干!我当然要好好干,李冒说,我虽然没有大的志向,但总得比我的父母强吧? 下个周一一上班,我们看到了开班车的李冒。 是在板框间北侧的窗户旁,我们一边换工作服,一边朝外望,这是我们这么多年形成的习惯,我们看到的是盛达公司的北院。 盛达公司的北院和南院是完全不同的,北院是办公区,南院是生产区。虽然在北院上班的人几十倍的少于在南院上班的人,但每天上班时分,北院都显得比我们南院热闹,这是因为北院的整体设计就比我们南院华丽美观,办公楼前的大广场正中是一座圆形喷泉,喷泉两侧是银杏树,排成弧形,像合抱的手掌,再侧是草坪和花池,从整体上看,也是弧形的,是另一个更大的合抱的手掌,在大手掌和小手掌之间的甬路上,除了斑驳的落叶之外,还停着一辆班车。 班车是粉红色的,有些年头了,看起来有些破旧,却很是大肚能容,每天都会在广场上的喷泉开喷时,摇摇晃晃地开进来,然后敦敦实实地停下,接着车门一开,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就一个接一个出来了,全总、贾副总、吕副总、刘副总、工会柴主席、陈总工程师,还有各个部门的经理,包括各个车间的主任,足有20来个,分成三个一群,两个一伙,有说有笑地迈步向办公大楼走去,这是我们盛达公司的一景。 这一景也有变化,除了广场上花草树木等衬景的变化外,最主要的变化来自于领导们本身,比如说穿着打扮,这是刘艳霞关注的内容,什么质检部的王经理穿了件深咖色的羊绒大衣,圆滚滚的,像头熊啦,什么设备部的杜经理穿了双过膝长筒靴,更显得窈窕了,等等。我和宋春风关注最多的是全总,全总身材魁梧,只是后脑勺全秃了,这让我们一逮一个准儿,有一段时间,这个后脑勺遍寻不见,一打听,说是公司资金出了问题,全总跑钱去了,又过了几天,我们终于看到了那个光亮的后脑勺,我们便放下了心。 有时候,也会看到让人大跌眼镜的镜头。老包领着七八个人大闹班车那一次,就被我们在窗户后头看了个透亮。老包这个人,在我们盛达公司知名度很高,因为他包一样东西,“闹”。老包的包“闹”比现在的医闹可早得多。老包是当地人,因土地被征用而得以在盛达公司上班,但老包上的班又不那么舒心,刚开始是因为老包工伤之后赔偿跟不上,后来就不清楚为什么了,反正总见老包“闹”,“闹”了几次后,长了经验,老包居然也开始帮别人“闹”,方式不外乎闯总经理办公室、搅乱大会会场等。当然,大家也都明白,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,老包肯定不会白帮人“闹”。 拦截班车这回,是老包包“闹”的又一次新尝试,七八个人,扯根白条幅,在门口一拦,要想过去,除非从条幅上轧过去,一个条幅不打紧,条幅后头可全是人呀。老包在旁边稳妥妥地站着,他们不能开除他,老包这个人,久战沙场,绝不会让公司捉到他个人的把柄。听说那回是为单项奖分配不合理,还听说当时坐班车的刘总经理当场就安排给财务部霍经理去落实了,之后班车才低沉地吼了一声,开进了广场,这一天的工作才算开始。 看完北院的班车,我们一天的工作也就开始了,上料、冲板框、打扫卫生等等,那天,我们一边干着这些活儿,一边说起了从班车上跳下来的李冒,这个小伙子的背影看起来虽然很单薄,但动作异常轻盈、明快,应该是很满意自己目前的状态。那是,开班车多好哇,干干净净的,活儿又轻省,再说了,这可不是普通的班车,是领导们坐的班车呀,给领导开车,那还错得了!说不定什么时候,哪个领导一赏识,李冒就能混个好前程呢!刘艳霞说。 刘艳霞说出了我们盛达公司班车的与众不同之处。 这要从班车的来源说起。我们盛达公司投产于80年代,隶属县经贸委。到了90年代后期,因亏损严重,被省制药集团兼并。省制药集团下派了一些人担任盛达的重要官职,这些人提了个要求,这么远,就是起早贪黑也不好赶啊,能不能派个班车?盛达就卖了一个大罐,买了一辆中巴,专门用来接送他们上下班。十几年来,中巴换了两次,中巴里的人也换了不少,唯一没换的是当初配备班车的初衷——接送领导们上班。 谁能想到打破这个局面的是李冒呢。 初入社会的人都有一种表现的热情吧。李冒有一次就表现了一把,那时,他正拱着腰检查发动机,站起身来时,发现领导们刚刚入座,他就扎煞着两只脏手,朝领导们笑了一下,然后转过身,准备下去洗个手,这时,他听到全总说话了,这不,小李师傅,也锻炼出来了!他不喜欢别人叫他“师傅”,很工人阶级的感觉,而他即使是司机或者是工人,也是以工代干,是干部身份,可全总毕竟是盛达公司最大的领导,他能叫他“师傅”,说明他是认可他的开车技术的——这让他脑子一热。脑子一热,人就容易表现,而这时候,国主任、贾副总也开始附和全总的话,这让他更加忘乎所以,他就指着后头的一溜空位,说,全总,嗯,全总,我一直想跟您提个不成熟的建议呢,您看这班车里空着这些座位,空着也是空着,不如——不如让工人们也坐几个上来吧。他说得很恳切。可还没待全总答话,一旁的国主任就接口道,这是接送领导的班车呀!顿了一下,也许是觉得自己太没有群众意识了,国主任转而又说,再说,那么多工人呢,谁坐谁不坐?这让李冒又捉到了话头,他看了国主任一眼,说,这个好说。按家距离咱们公司远近排呗!远的上。这说明李冒是做了准备的,这就比一般初入社会的人多了点头脑。李冒跟我们说这些是在我们岗位上,他是来给我们送结婚请帖的,这是自离开我们岗位后,他第一次回来。 当时,我就想起了宋组长,宋组长家那么远,要是坐上班车就好了!李冒说。 我们都笑,宋组长家是远,但宋组长家在盛达公司南边的一个城镇里住,班车可是从盛达公司北边的省城开过来的呀,方向完全反了,但我们都没有说破。 真的,这事马上实施,不信你们看着!当时全总就跟国主任说了,下来就办!原话!李冒以为我们不信他说的话,又信誓旦旦地说。 李冒离开后,我们讨论了这个事,班车上有7个空位,我们早就知道,也知道是一直都空着的,不是李冒开起了班车才空的,这话李冒也说过——空了这么多年,愣是没人说这个事,邪门儿了!李冒不知道,不是没人说,是没法说。班车接送领导,那可是十几年秉承下来的传统呀!何况,现在国企的干群关系跟过去能一样吗,过去,厂长就从工人中产生,厂长就在生产现场办公,还跟工人一个锅里抡马勺,现在,老总们天天喊着下基层,落到实处的又有几次?就是下去了,也是走马观花转一圈,我们盛达公司还发生过老总坐着桑塔纳转岗位的事情呢,有首歌谣就是这么唱的“刘书记,真叫好,领着党员满山跑,张老总,也不差,查岗坐着桑塔纳……”,到现在这个全总,情况才好一点。这个全总上任还不到一年,据说是个改革派,前段时间刚搞了个集体办公制,因为不成功,半年后又恢复了原状,愣是让我们工人看了场笑话。国企就是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内耗中耗去自己生命的。现在,理顺一下班车问题也不是没可能,再说了,再约定俗成的事情,有人提意见和没人提意见毕竟是不一样的。既然李冒这个愣头青提了,那就试试吧,再怎么说,也是对工人的一种体恤,是好事啊! 时间不长,我们真在食堂的大门上看到了一张通知。宋春风这个没文化的家伙,总把贴在墙上的通知称为“告示”,我们一伙儿工人端着大号铝制饭盒,围在食堂门口看这个“告示”,“告示”是一张4k白纸,上面用黑体字写着乘坐班车的原则,自愿报名,按远近筛选,筛够7个为止。宋春风在寒风中吸溜了一口面条,口齿不清地对我说,我是不行了,老郝,你报个名呗! 选自《十月》,2015年第5期 《十月》微信号:shiyue1978 《十月》邮购电话:010-82028032,平邮免邮资,定价15元/册。 《十月》地址:北京北三环中路6号;邮编:100120。 投稿信箱:shiyuetougao@sina.com 值守:李浩(QQ:513322520;微信:shige_1984)